山风呼啸
米抗战
五峰山的又一个风季来临了。山坡上，草的手紧抓着石头，好像要把石头抱起；一株株蒲公英瞬间脱光了头发，惊恐地抖动着；怒放的野菊花，每一朵都遭遇了走光的尴尬。这自北而来的风，把高原上所有的云都搬移到村庄上空，挤得满满当当，闷得人喘不过气。吹进村庄的风撞在土墙上，一多半溜进人的记忆里，其余都不知去向。在广袤无垠的高原上，风与风随时都有可能失散。因为没有眼睛，风在村庄里四处乱窜。没有谁愿意失散。风里有气味，但风很难凭着气味找寻到同伴，它们不是狗，狗至少有鼻子。风里的气味那么繁杂，连狗都常常为此犯难。我见过在风里迷失的狗，一身亮黄的毛迎风翻卷着，眼睛眯得如同睡去，鼻子抬在半空，仿佛捕捉信号的雷达，迟疑成进退两难的样子。立冬一过，大风吼着，一夜间就把冬天刮来了，风开始变得越来越瘦，瘦出一种干硬干硬的质感。风自远方扑过来，谁撞上风都会禁不住喊疼。风起时，许多人都躲着风，紧闭起屋门，聆听着风的嘶吼。实在躲不开的，大多都被吹歪在风里，紧紧地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被寒冷包裹着。风吹谁，谁的衣裤就扑啦啦作响，仿佛被水冲击一般。村庄里的脸，有许多都被风吹过，吹得皱巴巴的。风吹来时，不选日子，也不挑人，撞见谁就吹谁，很任性，也很有耐心。旧式的钉在墙上的能够一页一页撕去的日历，早已换了好多本，风依旧没有停歇。树林里，风时而让树长叶子，时而又让树落叶子，像是一位数学老师在让学生不停地演练加法和减法。事实上，风根本不懂得加减，它的智力远不及一个踩着凳子与大人争抢着撕日历的孩子。但风有的是气力，它能让树枝散开或聚拢，甚至折断，也能让整片树林如波涛般汹涌激荡，如斯，住在树上的鸟儿，常常会以为自己是在海浪里颠簸航行。每当日历被撕得只剩下薄薄的几页，风的心思就更为急切，这时候，吹过大地的每一股风都在哀伤低鸣。风不知道人的记忆里会收纳风。它们近乎疯癫地在村庄里扫荡，被风吹过的人，记忆里储满了风，有些似父母的叮嘱，有些似爱人的呢喃，有些似儿女的咿咿呀呀。后来的风，一茬接一茬，来一茬被人记住一茬，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都被攒进人的记忆里，好似关进笼子里的鸟，再也无法飞远。能够被人的记忆接纳的风，多半是年迈的风，它们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内心的野性。它们最先在树叶上停一下，接着又在草叶上停一下，最后竟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匍匐，这样的风最易被人记住。靠近南山的胡同里，有祖辈们住过的地坑院，有如一只镶嵌在大地上的盒子，盒子中央挺立着老太爷几十年前戳进土里的一株核桃树，葱茏葳蕤的树冠在院子上空抗拒着风。仰头向上望时，风似潮水一般自头顶漫过，遗漏在树梢的核桃受不住了，一跟头栽下来，窜入厚厚的落叶里，怎么也找不见。那时候，我还没有入学，没有读过几本书，脑子里没有“无迹可寻”这个词汇，只是懵懵懂懂地记住了一场又一场风。虽说我的童年有很多日子是在那里度过的，但我也只是记住了风的声音，并没有见到风的样子。天气响晴的日子，我也曾走上窑畔，远远地望过连绵起伏的五峰山，五座山峰在天地间挺立着，像五根叉开的手指，每道指缝都有可能漏风。五峰山为什么会摆弄出这样的姿势？它意欲何为？是要抓住风么？山这么巨大的体格，难道也心存着孩子般的顽皮？我感觉到山的寂寞，这寂寞或许已经传染给了风。当云一朵一朵向南来的时候，我就知道风又要来了。村庄里长起来的炊烟，一概都向南弓着腰，不远处，拾柴的三爷已经被风吹得很薄。风吹远了他年轻的样子，吹来了这副老样子给他，他也不推辞，不跟风计较什么。风吹他的时候也仿佛换了一副心肠，很亲和，有点像狗绕着主人，一圈又一圈。他手背着柴篓将目光转过来的时候，是有关年华尽逝的最贴切的国画构图。“风只是在找寻失散的风。”他像是对风说，又像是对我说。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跟风如此亲昵。我必须承认，那时候我是惧怕风的，像怕狗一样怕。风为找寻风，在村庄里干过许多徒劳的事：风摩挲狗金黄的皮毛，狗最终什么也没帮到它，狗的答案是：风里什么气味都有，就是没有风的气味。风向牛讨问，牛一言不发，眼角一直淌泪。风也曾讨好过村庄里的草和树，跟它们对话，一无所获……许多个冬天，风搬来云盖住村庄，在村庄里对抗时间，以至于山南山北的人，都以为是风吹薄了自己的一生。整个村庄里的人都这么以为时，那一场接一场的山风就有了浓郁的故乡性。多年以后，比如这个冬日的傍晚，当我独自走在夕阳暗淡的光晕里时，见有一个村庄正紧缩在风里……这样的图景让我陡然坚信：吹过我的风一定也吹过你。我们都活在风里。无论你我行至何处，那盈耳不绝的风声，总会盈满我们正经历的一段岁月。作者简介
米抗战，笔名星月夜，祖籍陕西礼泉，西安某中学教师，已发表散文若干，文字散见《读者》《思维与智慧》《小品文选刊》《新华副刊》《时代青年》等各级文学期刊，有作品入选2015年陕西省中考语文模拟试卷，入编《读者年度选集》、《全国青年散文大赛作品集》、《陕西文学年选》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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