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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河文学 · 名家友约 | 纪太年:陈之佛的两枚印章

陈之佛的两枚印章
○纪太年
辛卯年农历小雪,江南真的下了一场小雪。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压声,我信步走进南京博物院。风风扬扬的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夜,大地被严严实实地披上白绸。院中的松树落满积雪,蓬蓬松松,如果朝着它猛喊一声,会稀稀疏疏震下一大片,如一场小雪崩。松针因雪的映衬更加郁郁葱葱,在墨绿中显得厚重而沉稳,愈加高洁。我忽然想起陈之佛的作品《雪雁》,在这样的天气里,欣赏着雍容典雅的佳作,是不是颇有一番韵致?于是我走进院中的陈之佛作品陈列馆。
一个雪天的午后,闲隙时刻,邀三五知己,徜徉于精美的工笔花鸟画之间,自然是无限惬意,犹如听琴品茗。在花言鸟语的幅幅作品中,错落有致地盖着数枚印章,引起我关注的有两枚,一枚曰:养真庐,另一枚曰:雪翁。
养真庐约一寸见方,为朱文,沈左尧篆刻。陈之佛原先斋号为:流憩庐。1946年夏天迁居南京成贤街期间方改为养真庐。不仅怀揣一颗纯真之心,以真挚情感从事创作,而且追求做真人,讲真话。在那个黑白颠倒,谎言流言横飞的年代,陈之佛无法改变现状,唯有独善其身,要求自己讲真话,做真人,以“真”作为自己做人处事的准则,并终身一以贯之。
2006年,陈之佛的女儿陈修范女婿李有光看到吴冠中文集里面有篇文章,叙述吴冠中1946年到陈之佛家拜访并告之自己已考取赴法留学之喜讯。陈之佛是美术史评卷者,问他美术史答卷情况,吴冠中当场背诵了几段自己论文的内容,陈之佛非常高兴,说他发现一份最佳答卷,自己批了九十几分,没想到是吴冠中的。一件小事可以看出陈之佛目光之尖锐,并且能够仗义执言,敢于实事求是打分,尽到一个学者的良知。他阅完试卷,为发现英才而激动不已,在一本册页上用小楷工工整整抄录了试卷的整个内容,谁也不知道作者是谁。六十年之后,女儿女婿读到吴冠中文章才知道抄录的是吴冠中文章,立刻去信告知。吴冠中接信后很激动,称一个甲子转回来,看到了六十年前年轻的我,道是无情却有情,历史这面镜子恩赐我一次超常的窥视。
我没有见到册页原件,只是在北京李大钧先生拍摄的照片上,看到陈之佛先生娟秀的楷书,还有吴冠中试卷的内容。整个故事像一部传奇,记叙着一位前辈如何关心后学,通过什么方式,如何表达自己的欣喜之情。
吴冠中回信还披露另一件事,陈之佛受邀当了他们的证婚人,并在他们的新婚纪念册上画了一幅《茶花小鸟》,画雅而藏艳,极美,他珍藏至今,犹鲜如近作。其实陈之佛赠画给年轻人又何止吴冠中一人呢?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为鼓励年轻人学好画,经常当场绘小品相赠。一些联欢晚会上,优秀的表演者能得到陈之佛的赠画。
在极左思潮猖獗之际,花鸟画被认为不能反映现实生活,被攻击为: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麻痹革命人民斗志的砒霜,要求高校取消花鸟画教学。迫于淫威,大多数人选择沉默,明哲保身,陈之佛养真的本性立刻彰显无遗,反复强调,具有悠久传统的花鸟画千百年来一直受到人民群众的喜爱,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我自己是画工笔花鸟画的,如果说,我画的作品学生不喜欢,大家很厌恶,那么不需要别人动员,我自己会主动到校门口摆香烟摊,以此养家糊口。
有的画家为迎合政治,反映现实生活,不顾花鸟画的自身规律,狭隘理解百花齐放、推陈出新。面对种种啼笑皆非的“奇思妙想”,陈之佛严肃地指出:画两只鸭子或是两条鱼在水里游,说是力争上游,这张画拿出来,究竟有多少教育意义?恐怕不多吧?牡丹花和砖头结合起来,说是“又红又专”,谁也不会联想得到的,这简直是和“又红又专”这一庄严的口号开玩笑。画张粉红色的桃花,说是思想有问题,那么画白桃花、白玉兰、白李花,一定是思想反动的了。画花只能画向上的,向下就是表现垂头丧气,情绪低落,我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想入非非。这就等于要求一个人整天抬起头来,不能向下看一看,也未免太苛刻了……
这些问题,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幼稚可笑,但当初,却是最富有创造精神的表现,还得到不少专家的肯定,评价为:这是花鸟画反映现实斗争生活的尝试;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优秀作品;从这幅作品看来,花鸟画是能反映现实的。在不少学者首肯声中,陈之佛发出这种声音,未免显得另类,不合群,多少显得有点儿幼稚,恰恰反映了陈之佛作为一个学者的本性,善良和书生气,连简单回避一下锋芒都不知道。钉是钉,铆是铆,骨子里血液里的东西不会变,昧着良心说瞎话,陈之佛做不到。
我们应该感到庆幸,当文化的浊流汹涌奔腾时,有人挺身成为礁石,虽不能改变其流向,至少可以改变流速,让其经受阻碍,而不能一味横行霸道,所向披靡。当文化的恶风掀起阵阵浩荡,有人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身躯,弓撑出一个小小空间,留下微弱的星火,等着未来之燎原。这类人应该称之我们民族的脊梁,需要接受后辈的敬仰和顶礼膜拜。
另一枚印章是雪翁,也是朱文,为黄养辉先生所篆刻。最初看到盖着雪翁印章的作品是《芦花双雁》,接着发现《雪凫》上也有,再仔细搜寻,《寒梅冻雀》《雪里茶梅》等作品中都有。这些佳作洋溢着新鲜明净的气氛,创造一个玉屑霏霏,皓洁清幽的纯洁仙境。雪翁手中的笔如同魔幻棒,稍微抖抖,雪花潇潇洒洒漫天遍野。在他创造的如童话般的银色世界里,没有邪恶,没有污浊,唯有野鸭自由散步,小鸟依偎呢喃。陈之佛亲眼目睹了旧社会的腐败,百姓民不聊生,自己作为一介书生又无法改变,苦闷中为自己取号为雪翁,托物言志,表明自己不愿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胸怀坦荡,淳朴雅洁。虽然济世救民的理想在现实中破灭,独自但清高,陈之佛并没有颓废,或者像一些孤愤的文人那样破罐子破摔,借酒浇愁,更没有归隐山林,整日听虎啸猿啼,山泉淙淙不绝于耳。
在中央大学工作期间,偶见传统的工笔花鸟画。他激动不已,立刻与之产生共鸣,现代人的情感与古人的情韵同时在他身上产生闪烁。此后以毕生的精力从事工笔花鸟画的创作和研究,成长为一代宗师。这一次偶遇改变了中国绘画史,不知是工笔花鸟画幸运遇见了陈之佛,还是陈之佛幸运遇见了工笔花鸟画,亦或是相互等待良久,只不过需要一次机会相碰撞而产生火花。如同青梅只等着竹马,竹马亦钟情青梅。这一年,他已年过不惑,这需要勇气和毅力。
1934年9月,中国美术协会第一届美术展览在南京举办,作为理事之一的陈之佛以“雪翁”之名第一次拿工笔花鸟画参展,顺利通过并得到不少评委的夸赞。
开幕那天,陈之佛想听听观众对自己作品的看法。他一个人悄悄走进展厅,来到自己作品前,仔细聆听别人的评价。碰巧,教育部的某先生也来到展厅,他在“雪翁”作品前观赏很久,然后问陈之佛:“老陈,这幅作品相当不错,格调高,有宋人遗韵。不知这雪翁是何许人?”陈之佛立刻装出茫然样说:“我也不知道雪翁是何许人,大概就是一个普通参赛者吧。”有个记者了解真相后,曾撰文叙述整个过程,此后,这则逸闻在坊间流传很广。
雪翁虽然内心清高,洁身自好,但并不是像雪一样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古道热肠,常做雪中送炭之事。吴冠中先生评价他有“慈母心肠”。他的学生喻继高曾回忆:“在南京大学求学期间,自己虽然是个大学生,但还是一身孩子气。有一次与一位同学顽皮,手、脚、腿都弄破了,医务室的医生把我们的手脚都用纱布包了起来。正巧是陈老师图案课,怕老师责备,不敢进教室,但又在门口被老师发现了。他叫我们进去,关心地问疼不疼。我们手上包了纱布不能记笔记,老师还专门给我们补了课。星期天到养真庐,不仅能观赏到老师的精美佳作,还能亲眼看到老师作画过程,聆听老师谈创作技巧。有时能品尝师母蒸的咸鱼。”他无限深情地评价道:人们常说人无完人,在我心目中,陈之佛老师就是完人。
学生叶文熹错过了最初国文、历史两门课的考试时间,直接找国立艺专校长陈之佛,和蔼可亲的陈校长同意他先参加明天的素描和创作考试,第三天在校长家中补考文化课,顺利被录取。四十年之后,也是老人的叶文熹无限深情回忆:虽然身材不高,但在我心目中,他的形象是十分高大的。他那父辈的慈祥,开阔的胸怀,浓重的浙江乡音,飘然的长须,炉火纯青,高深的艺术造诣,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陈之佛是姐弟恋,太太是从农村出来的旧式女子,目不识丁,貌不惊人,又缠过足。而陈之佛为名教授,名画家,又留过学,这样巨大的反差,让许多人对他们的婚姻不看好。当初洋学生抛弃原配另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曾有日本姑娘向他流露爱慕之情,被婉言谢绝。在上海工作时期,某女画家对陈之佛特别热情,经常邀请至其画室。该女画家整洁成癖,从不让人动她书画实物,却任陈之佛随意翻看,尽管有人愿意从中牵线搭桥,陈之佛不为所动,与太太厮守终身。
初见新中国的曙光,雪翁冰冷的心逐渐转热,他热心参与社会公益事业,关心刺绣,挖掘云锦,编写教材,发表论文,培养年轻人,扑在教学第一线,他太累了,共计担任了37个社会职务,画画的时间被压缩又压缩,最后画画竟成了他最好的休息方式。
1962年一月十五日夜22:45,陈之佛去了,天上正漫无边际地飘扬着雪花,它们化作无数只洁白的蝴蝶带着雪翁向天堂飞去,天堂银装素裹,洁白无瑕,迎接着赤子。质本洁来还洁去,是多么恰当和准确啊!
“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院中有人哼起范晓萱的《雪人》,我不知她是看到门外雪,还是看到画中雪而情不自禁哼起来的。沿着歌声,我的目光撒向房外的风雪中,仿佛看到雪翁正踏雪而来,依旧戴着金丝平光眼镜,穿着灰布长袍……
沿着歌声,我的目光撒向房外的风雪中,仿佛看到雪翁正踏雪而来,依旧戴着金丝平光眼镜,穿着灰布长袍……
陈之佛CHENZHIFO
作者简介
纪太年,江苏响水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耶鲁大学等中外多所名校的兼职客座教授。出版作品53部,主编220部,系著作等身的独立文化学者。2019年,南京高校设立“纪太年大师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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