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游诗界
（总第194期）
谈心是必须的，我们都有寂寞
——全国最新诗歌选粹
本期诗人：大解|安琪|约翰·邓恩|韩闽山|詹永东|邱俊贤|爱德华·托马斯|谢颖|林小耳|老刀客|潇湘愚女|宗小白|雷默|吕游
导语:今天读诗，既读到了中国诗人的作品，也读到了外国诗人的作品。这种无意间的对比和碰撞，让我感觉：中西诗歌之间的差异显而易见。西方诗歌热辣、奔放，现代汉诗内敛、理性；西方诗歌展示的西方人特有的性格外露是骨子里的，而现代汉诗展示的东方人特有的性格内向更是基因里的。譬如，西方人写爱情，“你温柔而慌乱的亲吻我/充盈闪闪发光的幻梦/大风在深渊之上喧哗，呼啸……”（阿赫玛托娃《致A·M·费多罗夫》）①中国诗人写爱情，“我爱她爱了六十年/爱了六十年没说过一句话”（唐欣《中国最高爱情方式》）②，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在这个世界/将永远保留一个秘密”（刘云《情书的故事》）③。这种情感的表达方式和中西方人性格的特点有着深刻的渊源，正如中国俗语所言“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这种诗歌语言艺术的差异和中西方对诗学的追求是分不开的。西方诗歌史诗《荷马史诗》成书早于公元前3世纪，被视作海洋文学的滥觞与海洋文明的象征，西方学者将其作为史料去研究公元前11世纪到公元前9世纪的社会和迈锡尼文明。国与国多年战争，最终还是形成了小国林立的当下欧洲国家格局。而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前11世纪至前6世纪）的诗歌，经历了春秋和战国时代，诗歌中描述的中国古代不同地域文明最终还是经过大秦帝国和大汉帝国，经过几千年发展，最终统一形成了今天的中国。西方就像一团还在变化中的天体星云，中国是一个早已固定产生生命的星体，西方是“融而不合”，中国是“大一统”。毫无疑问，这种文化背景带来的，必将是一个还处在无序变化中，一个早已秩序井然。就现当代诗歌发展的历史来看，西方现代诗歌早于现代汉诗，建立在西方诗学基础上的中国诗学总是难以摆脱西方诗学的影响。现代汉诗之初，诗界革命的“新诗派”，其“新”就体现在了意境之新与语句之新。④语言的变革显然是现代汉诗区分于中国古典诗词的最突出要素，从1918年“白话韵文”⑤开始，语言的变革就开始了，但是“意境之新”却延续了赋、比、兴这些中国传统诗歌的根脉。所以，现代汉诗一方面在不断“创新”，另一方面又在不断“继承”。当中国诗歌还在从“五言七言”变成“白话韵文”进行所谓的“语言创新”时，西方诗歌的诗学早已经深入到了“诗歌技法”。我们还羞于在诗歌中“谈情说爱”的时候，西方诗学家早已明确指出“西方的原始主题，爱情”，⑥已经知道开始了对现代诗歌的结构的探索和研究，这就像一个人才开始“东施效颦”，另一个人早已经开始研究西施之所以笑得好看的身体内部成因了。所以，我对当下依然在以语言为宗旨，突出彰显的“口语诗歌”是时刻保持警惕的，这种浅显的终极目的势必会导致“口语诗歌”的肤浅和苍白。我很喜欢西方诗歌的热情奔放，但是我依然崇尚中国情感的内敛含蓄，只有深沉的爱，才会爱的更持久，尽管，因为沉默，容易错过一些东西。今天所选的诗歌，我依然坚持我的选诗标准：它应该先是深沉的——因为其思想内涵、语言节奏的夯实，然后才是因独到的发现，展示出的语言的新奇和才气。所以今天我发现了大解、安琪、韩闽山，也发现了约翰·邓恩、爱德华·托马斯，还有更多诗人，他们不是现在才存在，他们早已存在许久，或者说，因为中国传统诗歌的影响，早已存在现代汉诗历史中多年。“北方已无壮士，只有众生在死活。”这是发现，是总结，是“论语”，也是谶语。诗言志，也缘情，中国诗人更愿意将自己的生活、生命体验融于思考，写进诗歌，冷峻的哲学思考足矣让一个诗人站在诗歌的雪山之巅。中国诗人一旦和自己博大精深的历史成功嫁接、融合，诗歌一定能摆脱西方诗学的影响，并逐渐形成中国诗歌气派。这种突破，不是语言上的，而是精神层面的，就如同绘画，展现在世界面前的中国诗歌，一定是一副山水画，而不是油画，一定写意，而不是写实。在这方面，中国诗人海子的诗歌给了我们诸多启示。这是后话，有时间再进一步探讨。
悲 歌|| 大解（河北）
落日压垮了天边，大地在倾斜，
逐日者已不在此世，悲歌也停在了远方。
北方已无壮士，只有众生在死活。
自此，北方也无悲歌，只有小小的忧伤。
一首诗能干什么|| 安琪（北京）
一首诗不能挡住一辆坦克
一首诗也不能救活一个人
一首诗能干什么
一首诗应该用来写悼词
那些传布在微信的遗言，在死于疫情
的最后一刻所发出的悲凉感叹都太轻
太轻，一首诗应该代他们喊出
不甘，喊出愤怒
一首诗应该质问！
2020.2.19
[选自网媒《云山凤鸣·安琪·疫情诗三首》]
唯有易变恒常|| [英]约翰·邓恩
现在你已爱了我一整天
明天离开时，你会对我说什么呢
你会率先说出那些新的誓言吗？或是
现在就告诉我
一切早已改变 或是
那些誓言只是屈从于对爱的敬畏
对他盛怒的敷衍 而
自我欺骗的谎言？或是
正如死亡正如恋情终结
那曾将我们紧紧维系的
终将在睡梦中离解？又或是
为早有预谋的举动
你将用谎言来自证谎言？
我徒劳又疯狂的恋人啊，我会和你争辩
我会赢过你如果我愿
可我不会这样做
因为明天，也许明天我也所想如是
（王梵琳 译）
[选自网媒《读首诗再睡》]
岁月帖|| 韩闽山（河北）
她的美，是诞生在前朝的美
前朝的风吹进村庄
绕过她的满头青丝和三寸金莲
我要歌颂她的美
那么多盘根错节的故事
迷漫村庄和东山脚下的小溪
雨雪风霜都已精雕细琢潜入发髻
炊烟，树林，沟壑
把童年和恋歌偷偷藏起
秋风吹拂多少次
庄稼在身后倒下多少回
镰锋收割多少夕阳
有多少伙伴，只有在月光里
才会重现真身
有多少归程，在视野里飘荡
故乡的村口
一根弯弯曲曲的拐杖
让整座村庄都在摇晃
[选自网媒《诗神》]
瓶子里的大海|| 詹永东（安徽）
让我捡到那只瓶子——
把海伦装进瓶子里去，把塞壬缭绕的
歌声，甜和毒，也装进去
把特洛伊城装进去
也把偷运士兵的木马装进去
把策兰装进去，也把帕斯的《太阳石》
装进去。大海沉没。《死亡赋格》
把庄子和鲲鹏装进鱼形瓶子里去
在雨城的宵夜店里，一个女孩隔着瓶子说
卑微，可以死。秋水味道不一样
雨淹没了她。服务生忙着把失火的红
和流亡的蔚蓝装进瓶子里
把恒河的沙子、鞋、晚报消息装进去
让我捡到那只瓶子。告诉你一个秘密
瓶子里的大海，比大海还空
磐石|| 邱俊贤（河北）
我来山上，只是为了坐着
那块突兀成孤独的岩石，像等候我来问候的老人
我是来陪他坐会儿
谈心是必须的，我们都有寂寞
寂寞等着脚底下的新草没过膝盖
山底下的村庄冒起炊烟
我数不清多少残破的屋顶在夏季囤积了雨水
就像数不清头顶的星星
遥远的黑幕，却偏偏留给无数双眼睛
我坐在孤独感逐渐增加的石头上
东一句，西一句
老人，你能不能别再这么缄默
看在同是寂寥的份儿上
陪我聊几句
[选自网媒《梧桐时语》]
艾德稠普|| [英]爱德华·托马斯
是的，我记得艾德稠普
这个名字——只因在炎热的下午
六月下旬，一辆列车进站，
那可不是平常的事情。
嘶嘶的蒸汽，有人清了清嗓子。
空空的站台，
无人进来也无人离去，我只看到
艾德稠普这个名字。
杨柳、千屈菜、青草，
绣线球，还有干枯的草堆，
如同高天上的云朵
寂静，美好，孤独。
此时，一只乌鸫啼鸣，
在它的四周，雾水迷蒙。
更远更远处，那是
牛津与格斯洛特郡的鸟群。
（非尔 译）
[选自网媒《外国诗歌精选》]
大红灯笼府城西|| 谢颖（江西）
此地正是女孩的原乡。她与大红灯笼
同一天生日
那一年，她是一着先手棋
漂亮
至今还记得她等雪的小模样
眼里静水，脸上红晕。比蝉声更清甜
灯光如歌声余音，不忍散去
棋局险恶，女孩终成为自己的后手
此刻，遇见你在四处打听她
你看——大红灯笼府城西，就在手指处
[选自网媒《春日池塘·谢颖·你喊过我的每一次》]
小耳的墓志铭|| 林小耳（福建）
她有小耳，爱听天籁
小心眼，爱与自己计较
小聪明，却总爱犯糊涂
她美过爱过也痛过，贪生怕死
但终于躺在这里生闷气：
还有那么多爱，没有来得及用完
[选自网媒《天天诗历》]
观音岩|| 老刀客（山西）
鸟儿蹲在岩石上
模仿瀑布一次次跳崖
岩石守在悬崖下
望着担水的人消失又出现
落叶被路过的大风领走
十九岁的青玉
不想嫁给山下的老光棍
跳下去，住到背阴的山坡
大前年搬家
还和那人配了阴婚
娘告诉我
眼泪是被打入凡尘的云
云是飘上天边的泪
那年我刚满八岁
[选自网媒《美了ml》]
灰树林|| 雷默（江苏）
众鸟在林间低飞，声声啁啾
残叶蜷缩枝头，一如命运之瑟瑟
青灰的天空下，槐树上的三只鹊巢
仿佛村子里最后的三户人家
[选自网媒《长淮诗典》]
行走|| 潇湘愚女（湖南）
不需要一个完美的计划。她
带上自己
就这一副皮囊，外加
一架肉身。支撑她的，也许是一句言语。而
让她走下去的，不是目标，而是
信念。活下去的信念
[选自网媒《蓝樯诗歌》]
夜读《水浒》哀智多星吴用|| 宗小白（江苏）
江湖已经不在。落花散去，老树的心事
是痴生的青苔与枯藤
我们坐在野外的荒石上
说起时代的灰尘落在每个人身上就是座山
说起百无一用，还是书生
说起谋杀，在食指和拇指之间
人群被浪头劈开，舌头在管辖下抒情，光有时也是
某种不在场的证明
说起朝代更迭，人心似水
几番算计下来，也只是
把失踪者和失语者的座椅数量扩充了几倍
说起荒草蔓延，新修砌的墓碑旁边
野菊低矮，我们像古时平民一样恸哭
完全不懂，什么是智慧
2020.3.2
（选自网媒《 兰花花爱芨芨草》）
现在就喊疼||吕游（河北）
现在就喊疼，刀还没落下
初五的月是弯刀，从黑夜的山体拔出
黎明的太阳是刚刚烧红的刀
大海因为疼痛，开始翻腾
盼着八月十五，团圆能使刀怀孕
变得丰满——仇敌也如此
我们结亲，因为爱成为家人
更多的疼，不是从种子发芽开始的
桃花绽放也不过是一种暗示
血的影子流浪在梦里，连伤口都像幸福
必须从今天提前进入明天
必须让角色，在秋草枯黄时
开始凋谢，和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同
我提前看到柿子成熟，为了防止大风吹灭
提前护住，将灯请进屋中
202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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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午夜的缪斯》，阿赫玛托娃著，晴朗李寒翻译，银河出版社，2009年10月第一版，2013年8月第三次印刷，20页。
②《1986年诗选》，诗刊社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2月第一版，288页。
③同上，272页。
④ 《中国新诗发生论稿》，许霆著，人民出版社，2012年12月第1版，25页。
⑤ 现代汉诗最早的名称是钱玄同在中国第一部新诗，胡适的《尝试集》序中提出的“白话韵文”，原句为“一九一七年十月，胡适之君拿这本尝试集给我看。其中所录，都是一年以来适之所做的白话韵文”。见《建设理论集》，胡诗选编，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印行，1935年8月30付排，1935年10月15日初版，105页。
⑥《现代诗歌的结构》，[德]胡戈·弗里德里希著，译林出版社，2010年8月第1版，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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