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粮英豪
李先志
英豪姓成，是我爸在龙山粮管所工作时的同事。我喊他伯伯。知道姓氏中有姓成的，还是读大学后，发现有个作家姓成。以前，我一直以为是陈伯伯。他纠正不是耳朵陈，我就笃定是禾旁程了。可见，知识浅陋的人，看问题武断。不过，年轻人，脑子空松，记忆力杠杠的。藏着的东西，几十年再晒，仍光鲜亮丽。不像现在，刚放下的手机，一会就不知何处。
成伯伯有个口头禅，我老成。当年，并不知道他有个响亮的名字；那时，他尚年轻。中等个，身体结实，匀称，显得威武。眼虽不大，却很有神。一直以来，对他的敬仰，恰似有次我给老爸在供销社买的烈性高粱白酒，舀一勺在碗里，用筷子沾点，打火机一点燃，就有火焰燃烧呢。对，他的名字上过省报。遗憾，标题好像没有写姓。是《护粮卫士逞英豪》，英豪正是他的名字，一语双关哩。喊他伯伯，好像我也沾光“了不起”了般。原来，粮食部门偶有上调粮食任务，需先走京广线铁路，再转。一人押运五六个车皮的粮食，吃睡在车上，不得离开。他是粮管所为数不多的党员，领导同事又知道他年轻时，练习过武把子防身。所以，这艰巨而光荣的任务，非他莫属。
那年头，粮食比什么都金贵；是要用命担保的，不能有闪失。而国内有些地方文攻武卫，社会秩序还不很稳定。一字概括，乱；二字形容，糟糕。他着一旧军大衣，包里带一手电筒和几块红烧砖就执行任务了。手电筒，我们叫电棒，用三节一号电池，长长的，大圆光圈，神气；红砖分农村小窑烧的，叫火砖；国家大窑烧的，叫机砖，比火砖更坚硬。至于带着何用？颇觉神秘。还以为睡觉当枕头用，到时一扔，省事。他押运的车在河南的一个小火车站，停下了。货车给客车让道，就像电影里苏联群众喊“列宁同志先走”一样。时乱，客车晚点十几个小时，小菜一碟的事。只是，苦了押车的人。果然，天黑之后，就有三五成群的男女，老老少少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靠近了装粮食的车皮。情况危急，成伯伯把三节电棒摁开，雪光如柱。如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般，大喝一声：我老成在此，奉劝老乡别打歪主意。
“你们看”，说话间，他拿起一块红砖，正反一转，让看清楚。然后，朝自己额头猛一撞，红砖立刻成为二半。一半咣当掉地上，一半在他手里。他再拿半砖，胳膊窝夹紧光亮耀眼的电棒，厉声说，国家粮食，谁敢动谁与此砖同命！边说边用手着力一掰，半砖再成小块状。嗬，硬核！想乘夜黑下手的人，惊得目瞪口呆，醒神后撒腿四处飞奔。他押运的粮食，安全到达，颗粒未损，成为全省粮食系统的典型。
我与成伯伯一起短暂工作，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高中毕业后。时国家形势渐趋稳定，粮管所安排我们在八一大桥附近露天处设点收粮。那里既是产粮集中区，又正好学校放暑假，有教室可暂住，透气，凉快。在操场上，把野草铲除后，铺上一层厚厚的糠头壳，再垫上绿茸茸的油布，收购的粮食就堆积在油布上，四周用装在麻袋中的稻谷当围墙，晚上再用其它的油布严实一盖，仓库就成了。出口便是公路，利于交通，可直达省城粮库。
开始，一切井然有序。快接近尾声时，有天下午，闷热，无风，卖粮的人中，有几个衣着还不错的姑娘嫂子，乘忙碌，就有人嬉笑着轮番把脚踩在台秤板上，增加重量。磅秤的铜色刻度板立刻不灵了，老跳上跳下，醉舞一般。有人就故意起哄，这么热的天，绣花呀？热死人了，快点，快点。数字没定准，就抢着要卸货。我没经验，见一着褪色的确良浅花衬衫的女社员将脚踏在那里，就正义满腔大吼：搞么事，卖脚呀！那想占便宜的女人，年轻，脸蛋俊俏，脸就刷的羞红了，忙收回踩在台秤上那只穿白色塑料凉鞋的脚。谁知，我还来不及得瑟，就有一着黄色衬衫，胸部鼓鼓的脸色黄黄的嫂子恶意挑唆：嗬，国家粮店，还收人啊！几多钱一斤？没有教育的，是个畜牲吧？
这一下，仿佛火花引燃了汽油。霎时，群情激愤起来。一些卖粮的汉子怒不可遏，说邪完了，竟敢侮辱卖爱国粮的贫下中农。吼要撕烂我这小杂种的嘴，打断我这龟儿子的胯子(腿)。大事不妙，我已知道失口，有理说不清了，腿弹棉花般，瑟瑟不知所措。关键时刻，着圆领汗衫的成伯伯从容站了出来，手里拿根抬稻谷包用的杂木棒子，大胳膊般粗，粗声说：你们都嚷什么嚷？把我的抬杠都吼断了。随着话音，只见他左手把杠子放在地上，右手在中间处借上身运足的爆发力，使劲一压，抬杠咔嚓就成了二截。声音清脆，像变戏法一般，脸不变色，气不喘。
看生这么大的气，老话说得好，他竟笑开了：男不跟女斗，民不与府斗，大人不与小屁孩计较。他个学生，是领导安排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你们当老师的，要允许别人犯错误，允许别人改正错误嘛！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吧？看把我的棍子都嚇断了。
哈哈，哈哈哈，不少人都情不自禁地被他的幽默风趣给逗笑了。“气大伤身，你们说，是不是？”成伯伯玩着手中的半截棒子，满面诚恳：我老成，成英豪，祖上八代贫雇农，个人党员，军属；我家三个儿子，都比他大，一个空军，一个海军，一个陆军，我代他给各位父老乡亲赔个不是。咱们高抬贵手，就原谅这次，行不行？
说完，用半截棒子比划了一下，示意我三十六计躲到学校去为上计。
有年龄老靠的卖粮人看这架势，赶紧就息祸。说，人家党员军属都赔理道歉了，原谅原谅，算了。那时，党员代表正确，军属无尚光荣，深入人心。
一场突如其来的祸，就这样化解了。想想，真后怕。事后，他笑着说，你个小知识分子，平时机灵还可以，怎不如我个大老粗哩。和群众打交道，嘴巴要安锁，不能乱岔。闹不好，出人命，还不知么回事。那场合，他们可以动手，我是不能还手的，懂不懂？
这话，只到现在才慢慢懂了一点。尽管，已当作家多年。
那年头，粮食比什么都金贵；是要用命担保的
粮LIANG
诵者简介
李先志，文学学士，湖北省第六届作家协会代表；省文艺理论家协会理事；孝感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日报》、泰国《新中原报》、香港《诗双月刊》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千余篇(首)。有长篇小说《眩晕》在《中国文学》刊发。现客居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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