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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相约】李永才ぴ何光顺║组诗:南桥雨无边及评论:一条从荒芜之地流过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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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永才】(1966.1~),重庆涪陵人,现居成都。北京大学公共管理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成都市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作品见诸于《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诗选刊》《绿风》《诗歌月刊》《诗林》《诗潮》《诗江南》《休斯敦诗苑》《诗天空》《21st Century Chinese poetry》《当代国际汉诗》等三百余种刊物,作品在全国诗歌大赛中获得多种奖项,并入选《中国年度诗歌精选》《中国年度诗歌排行榜》《汉英双语年度诗歌选》《中国年度优秀诗歌》等数十种选本。出版诗集《灵魂的牧场》《南方的太阳鸟》《与时光伦理》等多部。领衔主编《四川诗歌地理》《中国诗歌版图》《2018年四川诗歌年鉴》等诗选集。

南桥雨无边(组诗)四川李永才
◎走马河
多年隐居于河岸,一排桂花树
秋叶之静美,成为我缓慢的回忆
融入一些潮湿的事物
这多像我和你,对坐上河街的茶馆
我们溶于休眠的桂花
而不可救药。桂花之梦可以重塑
一条河的故乡。一阵惊涛骇浪之后
你的旅程来到了小城
我不知道,你将流向何方?
桂花树一回头
就可以看见,热烈而兴奋的图景
那是一条河起伏在黄昏
三分静气里,潜伏着一个老船工
大半生的潮汐
我想告诉你,秋天之后
走马河,是一只遥远而陌生的大雁
从梦中归来,带着干净的月色
我寻着大雁的踪迹,看流水怎样流走
无处不在的花香
◎翠月湖之夜
翠月湖,将一枚新月揽入怀中
湖水就有了动人的理由
这样的夜晚,月色多么绰约
以横卧之势,平静了群山的纷乱与凌虚
为了维持湖水的清冽
几处修竹,用奔腾的绿色
来传递归园田居的静谧与异彩
另有一条岷江,寻着翠月姑娘的足迹
浪迹到了远方。从此岸到彼岸
一轮弯月驾起的小桥
让一行白鹭,留连于绿柳与红树之间
不知归路。秋风使湖水苍茫
当秋风将宣纸上的月光
席卷而去时,唯有山楂树上的秋蝉
仍保持着往日的欢愉
◎南桥雨无边
那些沙沙之声,似乎有一群羔羊
白鹤,或者红马的轮廓
从天而降。在秋日的午后
我坐于南桥的空间,看万千叶片
翻动于水天之际
那么多的形态,一些纷飞的部分
可以抽象为轻柔或虚幻
一些舒展的部分,也可以具体为
梨花一样的白,夕光一样的亮
那么多的雨点,用一种下降的方式
让一辆三轮车,顺应了天气
穿过长长的时间,来向生活告别
——多么快啊!惨淡的影子刚刚离去
三棵香樟树,就站成了雨天的艺术
来不及飞走的鸦群
躲进含糊其辞的风景,等待一次洗礼
清风徐来,一些悬而未决的事物
重归于平静。雨声浮起的市井
总有一些人事,让我
在意犹未尽中,保持沉默
◎雨中的聚源
茅屋和犬吠勾勒过的村庄
被三月的好雨,再次淋湿了全身
行走于春天铺陈的道场
怎么也寻不到一点,千年古刹的吉祥
与欢迎之意。红叶满山
或许可以作为一种秋天的想象
而一只布谷鸟,就是一个美术家
已将一场春雨,当成一种抒情的方式
那么多的斗篷、山冈与麻柳
疏落在细雨中。一种相互交织的关系
被鸟儿的笔墨,描绘成一幅
断断续续的,水彩一样的旧事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
没有一场雨,是必须要下的
只因一粒草籽,有自由而流畅的呼唤
在这泉水聚集的地方
如果再现一片丛林,一切梦幻泡影
都会源远流长
◎奎光塔下的灯火
在岷江丢失的灯火,如果春风复活
又会在奎光塔的眼神里
亮起来。一些光芒不动声色地扩散
向窗口扩散,向酒肆和树影扩散
扩散是其存在的意义
任何一种温暖和迷人的东西
都有击穿人心的形态
像奎光塔上的月光,总在鸟声里浮动
寒烟聚起,一些落在屋檐
一些被江水流去
城市是一条小船,在时间的长河里
以极其谦卑的姿态
劈开一小片浪花的闪烁
等闲是无意义的
谁赶在春雨来临之前,与紫藤花一起
占领草地、栅栏和闲置的荒芜
谁就能在微澜与平静之间
拥有另一个角落
让自家的樱桃,开得更加寂寞
◎人间剧场
在人间,每一个阴暗角落
都是一个剧场
一朵精致的牡丹,都会瞬间开成
一场倾斜的哑剧
夸张的剧情,可以引来
某些遥远的事物
就像这执着的人间
每一次阳光来临,都比一只麻雀
更加肆无忌惮
而一个春秋之后
云门寺的钟声,比小和尚的光头
更具有佛性。既然一条鱼骨
可以刺穿,世道人心
那些伪装的画皮
就不需要,再一次去揭开
三千过客醉花阴。每一次闪烁
都有一种隐约的疼痛
多少风起云涌,从头顶流过
而我却并不知道
初开的向日葵,与一群少女之间
有什么不一样的因果?
◎天气尚好
阳光抬头的那一刻
我的西窗,结满五月的布朗李
一阵脚步声
在窗前停下,又向远处走去
我无意于叙述
这个周末的不确定性
天气尚好。姑娘目光清脆。
像两桶新鲜的老鹰茶
淌在金色的码头
暖风吹过的地方,每一朵野花
都开得一丝不苟
◎漫长,还是荒疏
暮色漫长,如一条古老的船
从乳汁饱满的江南
撑出来……。穿过沉默的橡树
仿佛寂寞无边的亲人
从故乡归来。荒疏的日子
立刻填上了格言、家训、笑声
——还有一些
热爱生活的小雨点
一张白云虚构的帆
从遥远的天末过来,看看莱蒙托夫
这风一样的世界,多么散漫
每一个新鲜的物种
都有眉清目秀的耳朵
面对一双性感的手,感情贫乏
不是一个酒徒的真相
慷慨悲歌,又不是我惯用的技法
当我重返,这个固执己见的时代
在我的眼前:浊浪起伏,
舷窗隐忍。
已没有多少扣人心弦的剧情
我像一条被遗忘的船
形单影只。从热火朝天的江面逃离
在一只酒杯里,让自己的命运
得以最后确认
◎鸟类的椅子
鸟类的椅子,坐在一排竹筏上
坐着一个天堂的歌手
无论以何种方式弹唱,桥下的流水
都自成节奏
多雨的季节,湔江河畔
总有水鸟一样的姑娘
她淡妆素雅的脸,像一张唱片上
反复转动的音乐
我读出了,杏花般的往事
清风摇晃,是我的快乐
水鸟嘎然的叫声,像落日的叮咛
抹在黄昏的街灯上
没有记忆的日子
与其说时光苍老,不如说
草木精致
◎向谁述说
孤寂的日子,像午夜的剧场
被每一个自我定义
难言之处,向谁述说?
总有一些,没有结局的理由
一些疾驰于内心的
野马般的慌乱,难以抑制
请不要无视我的青春
那些一路摇晃,不断扩大的曙光
从时间的楼群和街巷
斜逸而出。不是几扇玻璃
几个漏风的窗格,可以关住的
已在现实主义的漫画里
追赶了大半生
而照片上的你,比一只鸟还孤独
仍不知在哪一阵晚风中
建筑自己的鸟巢
岁月之手,像峡谷一样
在无序的天空,把时光和江河
各裁去一半。江中的岛屿
已法统辖,水浪一样破败的秋天
你梦中的江南
或许,早已经不存在
而你的生活,像种在墙头的木棉花
充满不可言喻的戏剧性
挤进窗户的琴声
在月光的额头,演绎出一种
春秋般的节奏
这些虚无的言辞,适合在一个好天气
向一只孔雀,缓慢展开
◎消散与存在
别样的巷子。茨威格的巷子
是一个多雨的秋天,从树枝上下来
一切传统的东西,都在消散
比如,一场从容的落叶
随风而逝。事易时移。
或许消散,是一种合理的存在
想起去年走过的巷子
除了石阶、老槐,一扇破窗户
低过黄昏的屋檐
已没有什么行人。我是今天
唯一行走的事物
但已被昨天和未来抛弃
小巷的深处,不见自然之境
也没有神的指引
从一事无成的巷子走出来
走回自己的经验
我的巷子越来越窄
在妥协、退让和隐忍中
已经无法掂量,人心的轻重
该散去的,就让它散去吧
我的巷子,已垂垂老矣
相对早晨的阳光
我更接近于,傍晚的暮色
如同此刻。只需一点安静的时间
守护自己
——即将溃退的晚年
◎望江楼上
从古至今,有多少佳人
与你擦肩而过
唯有一只,南来北往的春鸟
从你的心上飞走了
没有再回来。让你从此深陷迷茫
好像船头上种植的芙蓉
年年开花,不知何处问相思
江流千古,有多少佳人
曾细语斯楼。而今岸柳雕栏
早已改朝换代
再也不见,鹭鸟栖池上
重返人间的月光
被薛涛诗人系在腰间
登上望江楼,远望洛阳
这一望,就是大半生
唐朝的残山剩水,刻骨铭心
现在的锦江还好吗?
此时此刻,西蜀的草堂
满园锦绣。不留一丝杂念。
有多少佳人,也敌不过
红杏枝头上的春意
而一朵梅花,喃喃自语
低调得无可救药
◎南方的水锈
一切向南。那些奔跑的事物
除了江水、列车
还有你追我赶的树木
它们辗转、迂回
经过枝条上,起伏的楼群
眼前的时代,苍茫如水锈
悲欢离合的灯火
犹如一粒刚刚成熟的红枣
落在鸟儿栖息的地方
夜色如晦。折痕不可见。
请原谅,我无法从潇潇风雨中
找到返回天空的路口
梦中的蝴蝶,已经长成了风筝
飞往快乐的他乡
当一声早安,从巷口传来
树木们立即转向,我掌上的阳光
此时此刻,一片树叶
足以浩荡整个蓝天
继续往南。在更远的地方
城市的表情,那么冷
那么淡。像不知深浅的季节
你如何与它,高谈阔论
◎湖畔的逻辑
柳堤之上,每一片黎明
都是一个自由的空间
我把阳光的种子,撒进这片湖水
只想收获一点儿
年轻而干净的时光
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挑雪填井
你看那些湖畔的女子
被一片雨后的柳色,送翠成荫
雾里看花,每一朵梨花
都败落成白色的雕像
遭遇这样的坏天气
谁也无法救赎,那些荒诞的符号
在湖畔,你别无选择
每一个符号,都是一个历史的雕像
于我而言,一个雕像的倒伏
比一只气球的破灭
更具有快感。而在世人面前
少了一个符号,或许就会
丢失一个王朝
在湖畔,就让我看见湖畔
而不是符号般的雕像
◎在河流的那边
在这里,每一片青瓦
都住着麻雀的沧桑
每一寸草木
都长满婴儿一样的情怀
我在流水与天梯之间
感受尘世的无奈
一个人的黄昏,自由如马匹
在乱花中急驰
苦难的蝴蝶,是我亲生的姐妹
在传统的礼仪中
体验一种荼毒的快慰
在这里,芦花张扬
乱了阳光的阵脚
而一场雨,又让它恢复了
昨日的平静
世事如麻,谁也理不清
如果漫山的枫叶
止不住一个深秋的灿烂
我愿以一场大雪
为它洗地浇花
◎湔江之水
仿佛一小块鱼鸟拼叠的图案
镶嵌在历史的方格
——已久远了。逝去的日子
无声无息。
而在街巷,路口,黝黑发亮的屋檐
如一把古旧的铜号
总是被岁月的影子吹响
时间与村庄,与郊外的生活
是如何相遇?
只需要一个下午,一个四月的小镇
我在它的肌肤里
寻找一种古老的信仰
在阳光的叫声里,体验自我的存在
也许不需要更多的意义
自然的分寸,就是最好的交流
在丛林的深处,每一片葱茏
都包含万物的善意
在它的怀里,依旧有蝴蝶
穿过母马的小腹。如果春雨多一些
再多一些,我就让漫山的杜鹃花
染红每一个游人的思想
让万顷玫瑰,修饰你的每一个
寂寞而倦怠的夜晚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那些岸上的抒情
铺在一小撮,移动的春光里
所有的云朵,像漂洗在湔水里的丝绸
在山冈与村舍之间,疾走如风
一个背影,是黎明的天使
始终保持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真诚
当一切都过去了,家园平静
如梦中的水袖和酒桶
起伏于风中的旧事,旧不过月光
在一夜之间,返回夏天
一群羞于启齿的水鸟,闻风而动
花朵一样,穿过人间
◎我的人生仿佛虚构
我不是贤人,也不是悲情英雄
去不了浮华、乖张之气
我的人生仿佛虚构
在回忆里等你,如同等一辆街车
我的激情,可以穿透
美人的笑容。但已无法进入
事物的另一面
人事依稀。我无心让陶氏的
三千亩菊花,种在蔚蓝的湖面
只想做一个金色的美梦
在一贫如洗的天空,让桃花盛开
让村民的黄昏
流连于纯净的夕阳
且把人生当成一次远行
将尘土交给湖水
就有了行走的敞亮
将季节握在手上,丰收的稻麦
像磅礴的波浪
走着,走着,就淹没了我的故乡
你说:长路漫漫无知己。我说:
每一个起点都是归途
◎一条河的信札
你说的流向,其实
与花开的姿态,有些相似
它们日夜奔流
在那么宏大的叙事里
你可以看见,故园的植物
正在复活
一种年轻的节奏
在记忆的深处,一朵浪花
滑过你干净的肌肤
那是一个遥远的凌晨
在中和场的码头
上帝的舟辑,泊在江水的小腹
谁也不知,阳光是如何去安抚
那些涉水而来的迁客
从前的老码头,两岸青山
在云水之间蜿蜒
一阵秋风,将码头的灵魂
越吹越远。千古渔歌
被一只鸥鹭,哼成江南小调
无边岁月,再也听不见
芦花一样的号子声
一条河的流向,让我相信
所谓江山如画,其实不过是
对日月同辉,有一种
持久的从容和守望
就像月染大江,了如秋水
◎自由的雁阵
这个季节的自由,我喜欢
比如风的自由,像雁阵一样排列
自由不是抽象的概念
是具体的色彩。你可以随意涂鸦
但始终逃不出,托克维尔的秩序
是的,北方的大雁
说来就来,从千里之外
比一场大雪,更具有观赏性
为了一个温暖的日子
秋风把一片自由的阳光
打印在我的窗外
秋色宜人。像一匹快马奔来
十万银杏,用自己的金色
为其铺路。据我观察
第四个季节,已在一片铃声中
踏碎了黎明。
为了保持情人的风姿
所有的事物,都停止了生长
一条从荒芜之地流过的河
●何光顺
李永才的诗苍凉,安静,充满着禅韵和哲意,就像隐于深山或闹市的居士,冷眼旁观着这红尘,风云变幻,沧海桑田,都在他的心底谱写成了新的音符和乐曲,不是激烈的,悲壮的,而是如山涧之花自开自落,一任时序蹉跎,如山谷里的溪水流过幽暗,流过岩石,坠落深潭,而后被光照见,目睹晨曦和晚霞,嗅见花香和草地的气息,听见百灵鸟和黄鹂的歌声,感觉欢乐和悲伤,世间的一切都产生了应和、共感和关联。无论时光多么漫长,道路多么遥远,诗人敞开的空寂之心,都让人间的偏执消解于无形。
“当我重返,这个固执己见的时代/在我的眼前:浊浪起伏”(《漫长,或者荒疏》),诗人对于这人间偏执固执的消解,是去经历和体验后的消解。“在人间,每一个阴暗角落/都是一个剧场”,“夸张的剧情,可以引来/某些遥远的事物/就像这执着的人间/每一次阳光来临,都比一只麻雀更加肆无忌惮”(《人间剧场》),在极富隐喻和象征的书写中,时间性的三重维度被消解,没有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分,生命的存在被引向了恒在久远,不再有确定所指的对象,也没有确定的抒情主体,“孤寂的日子,像午夜的剧场/被每一个自我定义/难言之处,向谁述说?”(《向谁述说?》)午夜是跨越零点的时刻,是一个昼夜的完成,向另一个昼夜的转换,完成也是清空,是趋于空无,是无法定义,因此又可以被所有人重新定义,“这些虚无的言辞,适合在一个好天气/向一只孔雀,缓慢展开”(《向谁述说》),诗人之言,就是在清空而入虚无中,重新绽放诗之花朵,也是黑夜之花和光明之花。
黑夜和光明是统一的,就像诗人述说的“消散”与“存在”是统一的,“比如,一场从容的落叶/随风而逝。事易时移。/或许消散,是一种合理的存在”(《消散与存在》),觉悟这矛盾或悖论的自然转换,那近于草木之心便能泰然任之,“该散去的,就让它散去吧/我的巷子,已垂垂老矣/相对于早晨的阳光/我更接近于,傍晚的暮色”(《消散与存在》),存在、时间、虚无,或许本来就是同义,它们构成生存之基底,当诗人说,自己更接近于暮色,在消散中入于存在之时,他便从事物的纷繁和复杂中超脱,趋近了世人们常常放弃和惧怕的黑暗和无常,他读月光,他读万水千山,读一场雪,读淅沥的雨声和自由的时辰。
自由的阅读穿行于万物的脉络,诗人总是在消解和重构语词和生命的秩序,“我无意于叙述/这个周末的不确定性”(《天气尚好》),“无意”,是一个关键的词眼,只有无意,才能跟随事物的不确定性,才不至于刻舟求剑,“世事如麻,谁也理不清/如果漫山的枫叶/止不住一个深秋的灿烂/我愿以一场大雪/为它洗地浇花”(《在河流的那边》),有如庄周的大觉,一任人间的是非之自行,何必去清理,彻底的清理,就是在空地上重新生长。世人都沉陷于语言的能指和所指的复杂纠缠,“在世人面前/少了一个符号,或许就会/丢失一个王朝”,只有诗人才回到了事物本身,“在湖畔,就让我看见湖畔/而不是雕像”(《湖畔的逻辑》),多少人的鲜血为他们自造的偶像所流尽,却不能再看见湖畔的杨柳和清澈的湖水。
读着李永才的诗,我会丢失李永才这个名字和符号,或者曾经见到过的他的本人,而入于纯粹之诗,看见的是那入于草木水月和鸟兽虫鱼之心的悠然淡远和苍凉况味,“鸟类的椅子,坐在一排竹筏上/坐着一个天堂的歌手/无论以何种方式弹唱,桥下的流水/都自成节奏”(《鸟类的椅子》),万物互不相扰而各行其是,就是纯粹之诗所要咏唱的节奏。不免让人惊讶,李永才是读着波德莱尔、艾略特、瓦雷里、华兹华斯、爱伦·坡、霍桑、史蒂文斯、里尔克、狄兰·托马斯、威斯坦·修·奥登、帕斯捷尔纳克等欧美诗人作品的诗歌成长的,但他对于这些西方现代性文学经典的吸收,是完全东方化的,是真正经过了自己的播种和浇灌,长出了东方诗歌或汉语诗歌的肉身和灵韵。这种当代汉语诗歌的灵韵,既承自古老的庄禅传统而来,又能隐约发现其所折射的现代性的精神品质。诗人深深地体会着现代性的深渊和虚无,却又让这无根的现代性在重回本原之深渊中获得拯救与重生。
于是,诗人回到远古,回到唐朝,回到杜甫的草堂,“从古至今,有多少佳人/与你擦肩而过/唯有一只,来自北方的春鸟/从你的心上飞走了”,“江流千古,有多少佳人/曾细语斯楼”,“此时此刻,西蜀的草堂/满园锦绣。不留一丝杂念”(《望江楼上》),诗歌实际并不写历史,它不是史书那样去记述过去之事,诗歌消解时间的过去或时间的三维,而只写永恒的现在,或者说,是写作现在的在上性,是将过去、现在、未来统一于绝对的存在的真理言说,诗歌只表现唯一,而不叙述事件,或者说,所有的事件,都被诗歌引向当下在场的无时间性觉悟,“不留一丝杂念”,就有如《红楼梦》或《石头记》里所写的“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最高的回归不是回到时间或历史的过去,而是超越时间以进入至高的神圣,那是波德莱尔所说的纵向应和,这纵向应和是在世者与纯粹者或神圣者的应和,它让生命有了向上的超越,而这也是不可思议的超越,是石头的梦。
“时间与村庄,与郊外的生活/是如何相遇?”是对于这样一种超越的发问,诗人对这种超越之问的回答,就不是指向人间的事物的彼此关联,而是指向了至高的信仰,“只需要一个下午,一个四月的小镇/我在它的肌肤里/寻找到一种古老的信仰”(《湔江之水》),这里,诗人并非是在写一个物理的时间或生活的体验的时间,而是一个神圣的时间,时间的非时间性尽行呈现,“在阳光的叫声里,体验自我的存在/也许不需要更多的意义/自然的分寸,就是最好的交流”(《湔江之水》),这不再是波德莱尔在面对现代性的瞬间与永恒的断裂时的书写,而是一种“现代性-缘域”的生成,确然不再有古典世界的单纯或农耕经验的稳靠,然而,在东方文学的传统里,诗人李永才找到了化解欧美现代性文学之荒芜体验的道路,那就是东方文学精神的因缘里的性空和自心,亦或者本心,“在丛林的深处,每一片葱茏/都包含万物的善意”(《湔江之水》),这有着庄子的“道无所不在”或佛禅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意味,它以一种灵韵穿透了现代性的荒芜,而生成当代汉诗的缘域之境。
不可言说,不可命名,不可限定,李永才的诗篇,成为当代汉语诗歌界不断从空间上和时间上进行双重消解以朝向无名之地的写作,我在他的写作里看到了“南方”的出现,而这也是我在即将出版的《南方诗论》里所说的“南方,一个未被命名之地?无限的未知和可能?”,永才的诗在追逐着南方,“一切向南。那些奔跑的事物/除了江水、列车/还有你追我赶的树木”,“继续向南。在更远的地方/城市的表情,那么冷/那么淡。像不知深浅的季节/你如何与它,高谈阔论?”(《南方的水锈》)南方,究竟在哪里?我们又如何抵达?化作一只鸟,或不带任何行囊的远游的觉者,在无所待中进入空无之地?
“北方的大雁/说来就来,从千里之外/比一场大雪,更具观赏性/为了一个温暖的日子/秋风把一片自由的阳光/打印在我的窗外”(《自由的雁阵》),我虽然已经认真读完了李永才兄精心结撰的《与时光伦理》的诗选,但还是为自己在写作中思绪从空无到生长再到与诗篇的遇合而时时感到喜悦,我并不把自己这篇写作看作一篇批评,而是视为清空的心灵在空无之地的神奇相遇,当我谈到南方,就发现北方的雁阵来了,它之于我,我之于它,都没有任何目的性,一种彻底的无用性和观赏性,被呈现。这是真正的自由,让自己归于无用,不被现代性机器大生产工具化的无用,让诗人也让我发现了打印在窗外的自由的阳光。
世人心心念念的人生,那人生啊,多少人要立德、立功、立言,却只有庄子要无己、无功、无名,一切人生的伟大堂皇,不过是世人的一个执念,不过是一个虚构,彻底的归于无用和无中,诗的澄明之境便出现了。“我不是贤人,也不是悲情英雄/去不了浮华、乖张之气/我的人生仿佛虚构/在回忆里等你,如同等一辆街车”,“你说:长路漫漫无知己。我说:/每一个起点都是归途”(《我的人生仿佛虚构》),每一位中国诗人,都是庄周的知己,李白以大鹏自喻,苏轼的此心安处即吾乡,再到李永才的每一个起点都是归途,岂非都有让自己清空而入于变化的无限之境的自由。
不要执念于虚构的人生,不要执念于一个对象的寻找,返回虚空的自己,回忆,其实也就是不回忆,回忆消解世俗之物,回忆引向虚空无用之地,“我无心让陶氏的/三千亩菊花,种在向阳的南山/只想做一个金色的美梦/在一贫如洗的天空,让桃花盛开”(《我的人生仿佛虚构》),无心或无意,真可谓李永才之诗所要到达的至境,一切因任自然,所谓“金色的美梦”,却是相对于世俗之用的无用、赤贫和虚空,在那里,让桃花盛开,这只能是庄周之梦,是陶潜之梦,是李永才之梦,却难以成为世人之梦。
诗人于此回归了至境,那是从诗集开篇第一辑《漫长,或者荒疏》向第二辑《一条河流的信札》所引出来的,这条河流流过了漫长或荒疏之地,以它的空无之书向着无用之地前行。如果读者还有兴趣,我们将会阅读后续六辑的更多维度的无心和无用之诗的生长。
【作者简介】何光顺,笔名蜀山牧人,文学博士、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广州青年作家协会理事,西安外事学院世界本原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广东省文化传播学会与状元文化研究专业委员会副主席。主要从事中国哲学、魏晋玄言诗学、文艺美学、当代诗歌批评等领域研究近20年,在《哲学研究》《文学评论》《清华大学学报》《现代哲学》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60余篇。有多篇学术论文被人大复印资料、《新华文摘》、《高校社科学报文摘》全文转载或摘编。出版学术专著《玄响寻踪——魏晋玄言诗研究》1部,主编《南方诗选》《珠江诗派》《宋词三百首鉴赏辞典》等3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项,主持完成教育部青年基金项目1项,主持完成广州市社科基金项目1项,参与省部级和国家级课题4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