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要感动,不要虚浮的刺激。因此,第一:故事的惊奇,不如人与事的亲切;第二:故事的出奇,不如有深长的意味。”读临朐已故著名作家郝湘榛小说集《人之初》,不由想起老舍在《怎样写小说》中的这段话。
“人与事的亲切”,当是郝湘榛小说的显著特色。他写50年代新式婚姻给一个家庭带来的翻天覆地变化,写改革开放之初个别农民先行一步致富的矛盾心态,写被流言蜚语纠缠但心底坦荡的山妮为争取美好生活而告状等,多是采用“白描”手法,“如实描写”彼时彼地的真实生活,让读者犹如身临其境。比如在《酒殇》中,他描绘农村大集上“熟肉摊实际是一个大盆,就是那种给孩子洗光腚的大铁盆,放在一辆独轮小推车上,有猪肺、肠子、猪脚、猪头腮子之类,已经不新鲜了,乌马秋的。苍蝇就像来赶集那样,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有。那个雀斑大嫂手持肉钩子赶,肉钩子赶苍蝇效果不好,因此,就有几个大胆的硬缠在肉上坚持,那大嫂只好一戳一戳,不可避免有个别的会被戳到肉里去,这样也好,多少也能增加些分量。”比如他刻画“煮不烂”这个人物,“现在的煮不烂已是六十多岁的驼背老头,这时正背着粪筐在河边逛来逛去。他上身穿了件油灰邋遢的大襟棉袄,下身穿一件老黑棉裤,脚上那双破黄胶鞋的鞋带早就没了,用根小麻绳代替。”小说中的生活场景和人物姿态,就像生活本身那样真切、自然,恰如鲁迅小说那样,“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极为吸引人。
郝湘榛善于发掘典型的生活片段,集中突出地刻画人物的性格。1991年创作的小小说《吃西瓜》,就利用徐元太和郑化民两位老同学见面,徐假惺惺拉着郑吃西瓜的场景,讽刺社会上那种正事干不来,空话连篇、俗气虚伪的一类人。小说先写带着两个西瓜走丈人家的徐元太碰到郑化民和同事在大集上搞卫生咨询,徐“支起自行车,接待外宾似的一一握手,接下来是对开展卫生咨询业务夸赞了一番,并没有什么新见解,无非是老生常谈。”郑化民好不容易让徐元太将话题转换到“走亲戚”上,“‘吃瓜!吃瓜!’徐元太拉着郑化民的手,极诚恳的动作”,深知其个性的郑化民自然冷笑置之,“‘吃呀!吃呀!’徐元太向那两位同志做了个端瓜的姿势,还指了指郑化民:‘俺这个老同学极不实在,吃个同学瓜怕什么?’郑化民不耐烦地一挥手:‘快走吧!俺吃可以自己买!’徐元太很有理:‘你买不是还要啰嗦吗?这里有现成的呢!你,你,真不实在!’”郑化民有些反感,决定将计就计,“‘好!你看我实在不实在!’郑化民伸手就去解网兜,眼光却斜向了徐元太,就见老同学刷地就变了脸,也不是变得很难看,而是一种略带灰白色的不自然,就像一摸口袋发现钱包不见了一样。可能是由于突然袭来,一时手足无措,不自觉做了个伸手阻挡的姿势。大概立刻意识到动作失当,两手又临时改为拥护和帮助的动作,积极帮助解网兜,但说话有点变音:‘吃就是!吃就是!’”当吃瓜成为既成事实后,“徐元太则忘了吃,只一个劲催别人:‘吃呀!吃呀!’”在围观群众面前,“徐元太脸上出汗了,他要采取措施,你看他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西瓜,又去拿网兜:‘再割开这个!再割开这个!’郑化民笑阻道:‘快走吧!再去买个补上!’在一女一男的帮助下,徐元太冷笑着往车把上挂网兜:‘留下个干啥?俺这个老同学真是!’推起车子就走。”在层层递进、从容不迫的细节描写中,一个假充大方实则斤斤计较的伪君子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让人忍俊不禁,难以忘怀。
郝湘榛小说贴近时代,贴近生活,具有启人深思、引领社会发展的正向作用,此所谓老舍“有深长的意味”。他对真善美的颂扬和对假恶丑的批判,体现在小说营造的生动有趣的故事情节里,蕴含在一言一语的冷静叙述中。他创作于1980年的代表作《人之初》,通过沂山脚下仙人盆村谭庆来家燕来燕去燕再来的故事,说明了家和万事兴的道理,阐发了政治清明才能和谐发展的人间至理。小说发表在《山东文学》1980年第10期,被《小说月报》1981年第1期转载。创作于1988年的《袅袅村烟》,则通过一辈子帮人支炕头的二大爷,被新时期手里有点钱财的小辈人鄙视的故事,批判了“一切向钱看”之类人心不古乱象,呼唤忠厚传家远、邻里互助乐等美好传统归来。在用精彩情节展示教育意义外,字里行间也暗含对世事对人物的褒贬,如“越‘斗私批修’,人越‘私’越“修”(《走火》;“女人传话比电报生动得多”(《借猪的故事》);“时间是最好的和事佬,它慢慢地就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吃饭歌〉事件》)等妙言佳语,耐人寻味。
在骈邑大地生活一辈子的郝湘榛,对临朐方言有着透彻研究,小说中不时出现鲜活的方言俗语。他写张秀芝的嫁妆是一张七寸步犁和一头小牛,“这头小牛全身胖得圆溜溜的,头上刚冒出两只小角尖,脑门上拴了朵大红花,脖子上带了一大串响铃,一走一‘杭郎’”(《一个家庭的变化》);他写张作福制作“歪把子杵头”,“队里扒坟,扒出了一块石头墩子,扔在队院里当座位,张作福?候了很长时间,好歹等来了机会……”(《走火》)等等,都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增加了作品感染力。
郝湘榛是临朐“文坛祖师爷”,晚年在县文联主办文学讲习所,致力于培养文学新人。如今活跃在临朐文学界的张克奇、周士军、李芳、王会英等人,都是他的学生。我生性不擅交际,又加长期在学校工作,很少与外界打交道,虽然郝湘榛2003年逝世时,我已经工作13年、调入县城6年了,但一直无缘亲聆教诲。这些年,读了他的小说《鼠人》和其学生的一些回忆文章,便想搜罗其作品一一拜读。前几天,与热爱文史、颇有成就的王兆亮相聚,承蒙他赠阅《人之初》,我心大慰,利用周末时间细细阅读后,写了以上文字,算是对郝湘榛的致敬。
《人之初》,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年5月第1版,定价:4.10元。文中郝湘榛照片来自网络。
写于2019年9月9日上午